1995年8月,我应普林斯顿大学校园一则广告之邀,敲开了英语语言文学系的《文学季刊》(QuarterlyReviewofLiterature)办公室的房门。接待我的是一位满头白发却风姿绰约的老夫人。不知怎么,一看到她,就令我联想起我国的演员作家黄宗英女士———老则老矣,却风采依然。后来接触多了,证明我的联想果然有道理。老夫人瑞妮·韦斯(ReneeWeiss)曾是位舞蹈演员兼小提琴手,并从事过多年的儿童文学创作。难怪七十二岁的高龄了,身材仍是那么挺拔匀称。而瑞妮一生付出最大精力的恐怕还是《文学季刊》。这本以介绍诗歌为主的纯文学刊物自1943年创刊至今,已历半个多世纪。杂志的主编正是瑞妮的丈夫泰德·韦斯(TheodoreWeiss)先生和瑞妮本人。伴随着《文学季刊》这只“纸船”的航行,韦斯夫妇这对舵手也从他们的青春年华迈入了耋耄之年。他们经几十年的风云变幻、世事沧桑,而能不改初衷、执着于诗歌这位缪斯女神,这一壮举本身已足够令世人刮目了。更何况,经他们的努力,《文学季刊》推出了一批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诗人和数不清的诗歌佳作。也就无怪乎,几十年来,这本刊物虽然步履艰难,却得到了文学界的高度评价。
我无从了解《文学季刊》创刊之初的艰辛,也无幸领略其鼎盛时期的辉煌,却有缘在普林斯顿一个初秋的下午与这对老夫妇相识。韦斯先生已是七十九岁的高龄,瘦瘦高高的,腰明显地驼了,双手不停地抖着,走路已离不开拐杖。生命原本如此,衰老是每一个人都无法超越的。然而曾经的荣誉却与这位“美国最杰出的诗人”、普林斯顿大学的终身教授永远相连:美国图书奖诗歌评审委员会委员,白宫特邀读者,美国雪莱诗歌纪念将获得者,等等。
每天下午三点多钟,我们休息时,瑞妮总是像对幼儿园小朋友似地发给大家糖果、饼干什么的。偶尔韦斯先生也在场,老人有时会像个小孩子举起右手,小声说:“报告,还没发给我呢,我要两块。”他那老小孩的天真总是令我们忍俊不禁。有一次,他刚到办公室,就感到不舒服。也难怪,初秋的下午还是相当燥热,办公室又没有装空调。瑞妮不放心,匆匆整理好办公桌,扶着韦斯先生准备离开,老先生很听话地让夫人领着手,临走,还没忘了和大伙儿说笑:“老学生逃课先走了。”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可等他们一离开,一个研究生小声说,肯定又是心脏的毛病。一时,大家谁都没有接话。
和韦斯先生相比,瑞妮倒像是年少一辈。她穿戴得永远那么漂亮得体,颈上的饰物不曾见过重样的。中秋以后,还敢像年轻姑娘一样赤脚穿凉鞋呢。她的一切都像是在向人们昭示着生命美的极致。而她的精明干练和精力充沛常常让人难以置信。《文学季刊》有大量的校对工作,我和几个研究生各司其职,一校二校,还算是认真细致。可到了瑞妮手里,总还是能挑出一两个疏漏处,哪怕是某些外来语上的一撇都难逃她的法眼。另外,《文学季刊》时常要向世界各大图书馆、大学等地寄发征订单,这可是项浩繁的工程。老夫人的登录方法较为落后,全部卡片都是人工抄录,但是那一抽屉一抽屉的卡片她居然都了然于胸,总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能查到需要的卡片,让人不能不叹服。老夫人的节俭更是让人惊讶。办公室的废纸篓里,很难找到只用过一面的复印纸;邮递来的硬纸盒子也常常是重新贴上不干胶条,回收再寄发出去。就连我们喝的茶水,她也总是用一个袋泡茶的茶袋在每人的茶杯里一一涮出茶色而已。起初,我颇感诧异,渐渐地也就理解了老太太的用心。诗歌在美国甚至比在中国更为边缘,也更为寂寞。《文学季刊》为保持自己的水准,是不可能从所发现的诗人那里获得利润的,绝大多数诗集是杂志贴钱出版的。要维持它的正常运营,就只有节约开支,扩大发行。而纯文学书刊又往往与畅销书无缘。因此就不难想象瑞妮这位精明节俭的舵手在刊物几十年的经营中所起的举足轻重的作用了。
10月正是枫叶红遍了普林斯顿的时候,韦斯夫妇又迎来了他们的纽约读诗会。正如詹姆斯·怀特(JamesWright)描绘的,这是一个摈弃了尘世喧嚣的小小人群,因为诗的牵引而走到了一处(见怀特的《沉默大师》,载于《〈文学季刊〉四十周年纪念文选》337页)。出发前,两位老人心情兴奋、一脸郑重。我预祝他们的读诗会成功,瑞妮低声说,她希望杂志也能卖得好。
他们缓缓远去的步伐虽然已不再有年轻时的节奏,但因为诗的召唤却仍沉实有力。他们的生命也因着《文学季刊》这个不断成长的婴孩(二老没有子女)的勃勃生机而得以充实延续。